竹之为物,在我国不仅是一种植物,更是一种高尚节操的象征。古往今来,赞美竹的诗文不知凡几,收集起来无疑会是皇皇巨帙。竹更是画家的爱物,没画过竹的画家大概不会多吧。以画竹名世者代不乏人,谫陋如我,也知道宋有文与可、元有柯九思、明有王绂、清有郑板桥。当代画家有谁?以前我不知道,现在我知道有一位陈庆锡。
陈庆锡先生是遵义人,二十年前终老于家,我无缘识荆。今年他的后人、学生、同乡晚辈陈长明、韩亚明、袁海等搜其遗墨,在省文史馆的支持下公开出版,命我作序,因得拜观陈先生画竹照片,的确超尘绝俗,真是“举头忽看不似画,低耳静听疑有声”。我不懂画,据见过原作的袁海兄所言,陈先生画竹与明清前贤相较,在伯仲间。这个评价是很高的了。袁海是画家,又是学者,熟悉画论画史,我相信他不会看走眼。
然而这样一个优秀的画家罕有人知,究其原因,不外有二:一是生不逢时,二是不事张扬。陈先生五十年代末沦为右派,打入另册,直至退休数年后方得平反。这本集子里有一九六七至一九八三年间的断续日记,其一九八零年五月二日记曰:“不作日记廿余年矣。在此漫长之岁月中,家庭变故,纷至沓来,伤心惨目,略无宁日。慈母、伯母相继逝世;荆妻卧病,缠绵十有余年,终至不救;五弟遭不白之冤,身系囹圄,竟死于狱;自己则两经颠危,欲生不得,欲死不能,无日无夜不在凄惶颤栗、忧伤悲痛之中。人生之坎壈,至此可谓极矣。”其时已是拨乱反正、苦尽甘来了,二十余年的辛酸在痛定思痛之时才迸发而出。其实二十年间他是写过日记的,不至于完全忘记了,只是这些日记所载都是生活琐事,从来不曾吐露过心声,可能在他看来等于没记。以前的日记中,不曾有只言片语提及自己的苦难,即是明证。在那样的肃杀的环境里,画画也只能是偷偷摸摸的,哪里还能随心所欲、大张旗鼓地画,甚至走到前台,走进主流,让大家知道呢。等到拨云见日,他又盲目了。
陈先生是谦逊内敛之人,不会在别人面前显示自己的优长。他一九七零年五月在给次子长明的信中说:“我明儿应改进者尚有三焉:好表现自己,此其一也,须知表现自己之才能,即是藐视他人之才能。往往会使人相形见拙,无地自容。是不与人留余地步,是伤害人。”“今后应该装憨装傻,一事当前,不要说在人前,做在人前。老子说‘不为天下先’,要考虑到占人之先即是伤人,即是没有利人。何况人之才力有不足时,自己挺身而出以代之,是所谓乘人之危,仁者所不敢为也。”此语是教训儿子,他自己也肯定是这样做的。这是仁者之心,也是浩劫之中的惨痛教训。以他短暂的旧军官经历,又有一弟一妹在台湾,能够苟全性命已经是万幸,哪里还敢炫己能、为人先耶。
好在他虽然命运偃蹇、声名不彰,他的字画仍为人所珍视,现在又将公开印行,知道他的人会越来越多。
这本集子并非纯粹的书画集,而兼收诗文、日记、书信,为了解陈先生的身世、生活、交游、艺术观、创作经过提供了珍贵的第一手资料。这些文字作品中,最使我感动的是他对弟妹、子侄和朋友的责任心与深厚感情。
陈先生出身书香门第、中医世家,陈先生为家中长子,有弟三、妹一,除了八弟(盖大排行)庆熙早夭,其他皆长成。七弟庆康和妹妹庆华去了台湾,他和五弟庆农留在家乡。五十年代末,兄弟俩先后成右派,五弟还被判了十二年徒刑,未待满刑就死于狱中。五弟留下的四子一女,尚未成年,但他的处境也很艰难,两家又不在一地,无力更多地关照侄辈,这是他心中的歉疚和伤痛。在给侄子长征的信中说:“在此多灾多难之岁月里,伯父尚在颠连困苦之中,对你们父亲未能救助,对你们兄弟未有扶持。每忆汝父遗言‘弟子即兄子’之语,惟有顿足捶胸、伤心落泪而已。”(一九八一年十月五日)又致函德相先生,感谢他对孤儿寡母的照顾:“人生之大苦,莫过于幼年丧父。自舍弟庆农含冤长逝,一群孤儿,无所瞻依,东飘西荡,犹水上浮萍,不知依于胡底。当此时也,先生慈悲哀愍,扶持之,教育之,培养之,拔举之。使群儿得所依讬。是此群孤儿,无异尚有父也。弟以远在一方,照顾无从。且人微言轻,无能为力。惟有顿足捶胸,愧对亡弟。而吾兄不仅使孤儿得所,且为舍弟代雪沉冤。是我亡弟无异尚有兄也。言念及此,不觉感激泣零。虽识荆恨晚,然亦至慰平生。天地悠悠,此情同永。可歌可泣,当永示后人。纸短笔拙,未能表达我景仰之心于万一。”(一九八二年六月二十六日)陈先生出身旧家,传统的家庭观念很强,父母不在了,长兄就是大家庭的家长,家里有难,就该由他来排解,五弟一家也肯定有所盼望,但是他自身难保,既无力拯救弟弟于牢狱,也无力抚养其遗孤。他所能做的,只有不断给他们写信、寄书,以家风教他们做人,教他们自立自强。难得的是侄辈对他没有一点埋怨,敬爱之心有增无减,从日记、书信里可看到。即便如此,他心中的伤痛是不能痊愈的。致德相先生一函,可谓锥心沥血之语。
他与申维汉、张志乡、杨祖恺、陈福桐、王振华、刘逸民诸先生同里同龄,自幼订交,终生不渝,诗文中多有反映。晚年依子客居道真,写了多首怀念遵中师友之作。与书法家张志乡(名学万)感情尤笃,存诗一百四十首中,有七首与张志乡有关。《奉酬志乡张公见寄二首》云:“昔年遭遇弗雍熙,母殁家贫命似丝。万里冰封路未绝,叔牙相慰不相疑。”“嘤其鸣矣友声熙,未报君恩鬓已丝。近日采药当早愈,自来仁寿不须疑。”张先生原作是:“舌耕桑梓亦雍熙,忽忽如蚕欲尽丝。多谢故人怜餽药,能延残喘复何疑。”从诗中可知,在陈先生母殁家贫之时,张先生给了他安慰和帮助。张先生病,他在道真入山采药,寄往遵义助医。张先生五十九、六十岁生日,陈先生都登山作诗,遥遥为老友祝寿。六十寿诗首云“得一知己死无憾,至情可宝允如斯”,可见感情之深笃。
他们这辈人经历了太多的苦难,前半生遭遇了改朝换代、军阀混战、外敌入侵、政权更迭的巨变,后半生身坠入浪潮迭起的政治运动深渊,晚年又迎来了拨云见日、河清海晏的太平年景。在浩劫中,至交零落,二三十年互相不知下落,不知生死。集中有《酬陈梧山兄见赠七绝兼呈杨祖恺四叔》四首:“故人一去黯牂牁,长日漫漫卅载过。未报我知双鬓白,欲抒孤愤不成哦。”“嘤其鸣矣彻牂牁,报导花溪春冻过。此后黔灵松月咏,期常寄我助吟哦。”“今牂牁接古牂牁,岂让前贤独步过。点滴悲欢皆瑰宝,倩谁收取付吟哦。”“白首生还甫举杯,又膺重荷陟崔嵬。文章本是千秋业,愿共步趋子午孩。”题下小序云:“不见梧山垂三十载,水深波阔,梦想为劳,所幸天相吉人,人权重畀,佳音远至,欣慰莫名。犹忆春杪筑垣之集,喜又邂逅恺翁,忧患余生,白头重遘,疑觉疑梦,隔世何殊。其时窗明几净,花木含晖,仿佛春回,重还年少,亲切笑语,乐何可言。无若时不我予,未竟畅谈,乍合还离,能不惘惘。别后正相思想,复奉手教,兼赠以诗,情词恳挚,更令人有寒林春晓、月入疏篁之感。”到贵阳会陈福桐(梧山)、杨祖恺二老,日记有载,时为一九八一年四月十七日。陈福桐先生的赠诗,收入其诗集《龙山吟》,其一云:“昔年混沌别牂牁,岁月茫茫岂易过。只说人间笔墨废,春雷响后又吟哦。”其二云:“垂老相逢茶一杯,未伤羸马步崔嵬。沧桑几变人犹在,尔我依然是赤孩。”先生们深挚的友谊,劫后余生、大难不死而并未颓唐,仍然葆有一颗赤子之心,都令我感佩莫名。
陈先生多才多艺,书法、绘画、诗文俱佳。他的书画,袁海兄在后记里有高论,兹不赘,此处略谈谈其诗文。本集收诗一百四十首,包括题画诗,数量虽然不多,但各体并存,质量也很高。他的诗格调高,清新俊朗中透出一股逸气,有唐人气象。我尤其喜欢他的古风,虽然只有三四首,但足见才气磅礴,近似白香山。诗思委婉,诗风遒劲,纪事怀人,写景抒情,都各尽其妙,使人感到曲径通幽、柳暗花明之美。其七古《登云峰山遥为志乡先生祝嘏》,长达一百四十余句,一诗记数人、叙数事,韵数换,而开合自如、收放自然,万变不离主题,非大手笔不能为也。我想,即使陈先生只作诗,不画竹,也一定自成一家,流传下去的。陈先生很少专门作文,他的题跋、书信、寿序悼词,就是很好的文章。其文以文言为主,有骈有散,更多的是文白夹杂、骈散参错,但都浑然天成,耐人回味。初读时感觉有明清尺牍的影响,果然在他的书法里找到几幅是钞录许葭村的《秋水轩尺牍》。我也曾经翻过此书和袁子才《小仓山房尺牍》、龚未斋《雪鸿轩尺牍》,真有一种齿颊生香的感觉,读陈先生文,亦复如是。
他这辈人生于民国初年,正是教育新旧交替的时代,所以他们的知识新旧兼蓄,旧的成分更多些。他们能读古书,能作旧体诗,能写文言文,继承了完整的传统知识体系,又具备新知识新思想;还有一点很重要,就是受到了传统的家庭教育,养成了健全的人格。有了健全的人格,知道做人做事有个底限,有所为,有所不为。陈先生的为人治事,都体现了这一点,就是正心诚意,修身齐家,达则兼济,穷则独善。古贤做人做事是一体的,诗文书画的创作也如做人,陈先生即如此。他在题画文中说:“书画之贵在于有神在,所谓神者,即书画家之人品学问蕴蓄于中,抒发于外,而反映于绢素之上之精神风貌事也。”曾有人劝他书法应有自我之面貌,可以不必再临颜鲁公。他以为对前贤之精神尚未有较为深刻之领会,即颜书之字形,亦未能完全望其项背,何敢中途即为废辍;且治学贵在有得,果能于前贤之精神有所领会,又何必一定要有自我之面貌。他的话别人未必同意,但这就是他终生坚持人与事、人与艺同一的体现,不曲学以阿世,不违心以媚俗。
他的友人中,我有幸在杨祖恺、陈福桐二老生前最后几年拜识了他们,而且过从甚密,受过他们的教诲。他们在世时,赢得士林的敬爱,他们对我辈有巨大的吸引力。这种吸引力来自他们的诗文书画,更来自他们的人格魅力,也可以说是传统文化的魅力。这一代人已经绝版了,伤哉。
陈先生是一个宽厚、温和的人,偶尔也有言辞凌厉、火气十足的时候。如他在《读书法有感》中说:“作书如为人,应平正通达,始为得体。如一入于怪诞,则不足以言字矣。今人昧于斯旨,动言创新,或如洪水猛兽,汹涌狰狞,或如山水精怪,妖冶险毒。犹自诩曰:‘吾书笔势纵横,笔情优美。’岂知此等字将随时间之推移而受到自然之淘汰,若彼辈能多读古人作品,复加上自我不断之实验,恐亦将认识到自我之非是。所可惜者为盲目冒进,徒荒废宝贵之时间耳。”老实说,读到这一则文字,我感到痛快淋漓。先生殁于一九九六年,得睹世风的变化,见到以丑怪相标尚的所谓书法居然风行于世,不禁大怒,这也是他可爱的另一面。有是非、有责任,不茍同,正是传统文人的入世精神。
吾师适斋戴明贤先生尝语我,中国书画学到了一定的程度,技术已经难得有长进、创新了,最后拼的是个人修养,人格修养、学识修养,个人修养的高下,决定了作品的高下。以陈先生的个人修养,超过当今所谓著名者多多矣,倘逢其会,成就声名将不可限量。读完书稿,不禁为之扼腕者再三。复思其时遭际如陈先生者,滔滔皆是,又不独为先生悲矣。
先生爱竹画竹,终生不违不懈,直是以生命相许。其自署“竹逸”,未见有说。窃意逸者,隐也,遁也,竹逸就是隐遁于竹。先生与竹,二而一,一而二,不可分矣。
丁酉十月十八日凌晨草毕